第222章 我掌管自己的草木荣枯

  以前我家养的大黄牛“犟犟”,民国十六年,迫不得已,杀了,还了蓬卢府杨府的新账旧账。我大爷爷和我二爷爷,花了三年的光阴,挑担抬轿子,挖中药材,织篾货,做酒曲子卖,贩鱼苗子卖,到西阳河里捞鱼卖,花不容易,才稍有一点积蓄。

  我大爷爷问:“陈皮,家里不养一条耕牛,当真不方便。春秋两季的犁耙,租人家的牛用,本来买个小碟子,却花了大菜碗的价钱。不养牛,便没有牛粪;没有牛粪肥,六月份的禾苗,看上去,都是撮巴秧。”

  我大奶奶慈菇死后,家里进进出出的几个小钱,交给我二奶奶茴香掌管。哪晓得我二奶奶这个人,几个小钱,就像手中握着一撮芝麻籽,走过一十二条塅,翻一十三道坳,也不会掉一粒。

  我二爷爷问我二奶奶:“买一头小牛的钱,够不够?”

  “只怕不够。”我二奶奶说:“我拿出来数一数。”

  “不够的话,我去找人,借一点。”

  那个时候,我们西阳塅里,差不多每一个村子,都有一个牛贩子。牛贩子必定是牛边掌。

  牛经纪的眼珠子,真是毒辣,一眼就能看出牛是耕,还是肉。所谓的耕,是已经驯服会耕田的牛;所谓的肉,是未经驯练的牛。牛的年龄超过一岁半,再还没有驯服的话,就不可能驯服了,只能是肉牛,迟早是人家饭上的菜。

  还有一个方法,是摸牛的的牙齿。一条中年的牛,老年的牛,到底有几岁,只有将右手伸到牛的嘴巴里,摸过牛的牙齿,才晓得牛的年龄。

  无论黄牛水牛,白天吃草料,晚上反刍,全靠一口铁牙齿。伸到牛嘴巴里的肉手板,若是给牛牙齿一磨一嚼,岂不是个稀巴烂。

  将牛绹绳缩短,系在大树上,从嘴最里边的位置,双手掰开牛嘴巴,叫做开口。开口之后,牛边掌用左拳,塞到牛嘴巴没有牙齿的软骨处,让牛只能张着口,任由牛边掌的右手,摸牛牙齿。

  生发屋场的滑石痞子,做了三十年牛经纪。牛经纪就是牛贩子,要做牛贩子,先做牛边掌。滑石痞子做牛经纪,或许与他东游西逛的习惯和游手好闲的性格有莫大的关系。

  听说我大爷爷要买一条小牛崽,滑石痞子佝偻着个筲箕背,走到添章屋场,对我大爷爷说:

  “枳壳大爷,你认得星明倒挂金屋场那个祸坨子么,他家中那个三十岁的儿子,眼看要拜堂了,女方提了真要命的要求,必须拿出八担稻谷,作为聘礼,才肯嫁过来。祸坨子逼得没有办法,托我把六个月大的小牝牛卖掉。”

  “祸坨子,我怎么不认识呢?”我大爷爷说:“他那个人,有三百斤死屌力气,尤其是那双手,特别有劲。他号称是西阳塅里扭扁担的第一高手。”

  “正是他,正是他!”滑石痞子说:“所谓趿鞋人养千口,力大人不发家,在祸坨子身上,当真应验了后面那句话。”滑石痞子说:“我帮你去问一下祸坨子,他当真愿意卖的话,我会帮你枳壳大爷,把价钱压到最低。而且,我滑石痞子,不收你一分钱经纪钱。”

  祸坨子,这个人一不姓祸,二不是弯背坨子,是一个五短身材、身体结结实实的霸蛮汉子。老婆饿死了,埋在黄土里,马上就是三个年头了。三十岁的儿子,若是还娶不到堂客的话,这一世,基本上算是完蛋了。

  别人问祸坨子的儿子:“你怎么还不讨堂客?”

  儿子尬笑着说:“我岳老子都没有讨堂客,我急什么!”

  滑石痞子跑到祸坨子家里,问:“你那个亲家,当真舍得开大口,光是聘礼,就要八担水稻谷。”

  祸坨子搬了把竹椅子,塞在滑石痞子的屁股下,说:“女孩子的一家八个人,八张食口如撮箕的嘴巴,不多要一点彩礼,怎么熬到秋收呢?”

  看过小水牛崽崽后,滑石痞子问:“祸坨子,你凭良心说实话,这条牛,你准备卖多少钱?”

  “一口价,八担稻谷。”

  滑石痞子将头摇得像货郎鼓,说:“祸坨子,你想拿一头六个月大的小牝牛,换回来你儿媳妇?算盘子当真挂在天上。”

  “这样咯,一口价,六担稻谷。”

  “我也晓得,这头牛崽崽,只值得六担谷。问题是,六担谷,不够聘礼钱,换不回儿媳妇。”祸坨子说:“没有儿媳妇,就生不出孙子,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绝了后吧。”

  滑石痞子说:“你不会向别人借两担谷吗?”

  “我若是借得到,我还会要高价?”

  “这样咯,六担谷就是六担谷,我和枳壳大爷商量一下,这条牛驯好之后,送你两年的耕,总可以了吧。”

  “好吧好吧,你叫枳壳大爷来牵走。”

  小牝牛牵回来后,我爷老子决明对我大爷爷说:“去年十二月,我满了十一岁,虚数就是十二岁,算是个半大的男子汉,如果还是要我看牛的话,肯定会笑得别人的大牙,说,这个懒家伙,这么大年龄,还只会看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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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我大爷爷问:“三伢子,你的意思是什么,直说嘛。”

  “我的意思,亲爷老倌,你这么大的年纪了,你去看牛咯,再莫这样劳累了。”

  “我多大的年纪?我要到四月初三,才五十五岁呢。你嫌我老了?再说,田里土地,是一大堆的活,哪个来干?”

  我二爷爷生怕我大爷爷误会了,慌忙插话:“哥哥,俗话说,人到五十五,正是出山虎。三伢子的意思,你为这个家,操劳太多,是时候,你也该享清闲了。”

  “爷老倌,你晓得的,我义兄无患,一个既没爹又没娘的人,今年十六岁了,住在雪见哥哥附后一间鸡埘大的棚子里,他想来我家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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